深夜十一点,烟台港的灯火在咸湿的海风里晕开成一片暖黄,巨大的“渤海明珠”轮像一座移动的钢铁岛屿,黑魆魆地泊在码头,缆绳解开时低沉的摩擦声,混着汽笛长鸣,拉开了这场海上迁徙的序幕,我站在甲板上,看着烟台的山影灯火缓缓后退,如同陆地正温柔地松开它的手,前方,是墨汁般化开的渤海海峡,以及十二小时后将抵达的、晨雾中的大连。
这是一条流淌在时间里的航线。 烟台与大连,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六十公里,却因渤海湾的深情一挽,陆路需绕行两千多公里,轮渡成了最古老也最诗意的连接,它不像飞机那样粗暴地忽略过程,也不似火车始终依附大地,它选择了一种谦卑又庄重的方式——投入海的怀抱,用一整夜的时间,去消化这段距离,船舷切开黑缎似的海水,发出持续的、催眠般的哗响,时间在这里失去了陆地上的刻度,它随着波浪起伏,变得绵长而富有弹性。

渡轮是一个微缩的流动人间。 三等舱里,胶东口音与东北官话交织,一位烟台老汉,小心翼翼地护着几箱红富士苹果,要到大连探望读大学的孙子。“孩子说就想吃老家这口,脆甜。”他对铺位上的旅伴解释,几个年轻学生分享着充电宝和零食,讨论着大连哪家烧烤最正宗,走廊里,有孩子兴奋地奔跑,被父母轻声唤回,吸烟区,沉默的男人们望着海面明明灭灭的渔火,指尖红星闪烁,这里没有陌生人,只有共赴同一段旅程的短暂同行者,我们共享着这艘船给予的摇晃节奏,共享着窗外无垠的黑暗与孤独,也共享着对前方港口的同一份期待。
我长久地伫立在甲板。 后半夜,风大了起来,带着彻骨的凉意,海完全黑了,黑得纯粹,黑得深邃,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与声响,只有船体自身划开的航迹,在尾后方拉出一道微微发光的、碎银般的漫长疤痕,抬头,星辰却前所未有地清晰、低垂,银河淡淡地横跨天际,像一道神圣的拱门,在陆地上被灯火稀释的星空,在这里恢复了它古老的威严,那一刻,我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抽离:脚下是温暖、喧闹、充满人间烟火的船舱;而一步之外,就是亘古的、沉默的、浩瀚的自然,这艘船,成了宇宙中一个孤独而温暖的文明气泡。

航行至深,方向感会彻底消失。 没有参照物,只有引擎稳定的低吼和永不止息的海浪声,偶尔,远处有同行的货轮亮着几点灯火,像旷野中偶然相遇的、沉默的巨兽,彼此致意,又各自没入黑暗,这种迷失并非恐惧,而是一种放松,我们太习惯于掌控,知道此刻在地图的哪个坐标,计算着抵达的精确分秒,而在这里,你只能把自己交给海,交给这艘船,交给这段被交付的时间,这是一种古老的信任,关乎人类与海洋的原始契约。
天光是在不知不觉中渗出来的。 先是一线模糊的灰,将海天从浑然一体的墨黑中区分开来,然后灰色渐渐变淡,泛起鱼肚白,再染上极淡的蔷薇色,有人披着毯子来到甲板,安静地等待着,终于,在前方海平线上,先是出现了连绵起伏的山的剪影,像蛰伏的巨鲸脊背,一些棱角分明的建筑轮廓开始显现,窗户反射出朝阳最初的金芒,大连,像一幅水墨画,被晨曦一寸寸濡湿、唤醒,岸越来越近,海鸥开始聚集,绕着船舷鸣叫,码头工人的吆喝声、车辆的声音,隐约传来,一场伟大的航行,结束于如此平凡而亲切的市声里。
当双脚踏上大连坚实的土地,微微的摇晃感仍残留在身体里,仿佛海浪的节奏已写入记忆,回望,“渤海明珠”轮静静停泊,已在准备下一次出发,从烟台到大连,地图上短短一截,轮渡却用它独有的方式,将它演绎成一场关于离别、相遇、孤独与抵达的完整叙事,它不只是一次位移,更是一次沉浸式的阅读——阅读海,阅读夜,阅读陌生人的故事,也阅读在喧嚣世界中,那个终于慢下来的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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