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0年的西安城墙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沉默而巨大,这座明代留下的军事防御体系,在和平年代第一次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履行着它的原始功能——将内外分隔,城墙之内,是定量供应、严格配给的城市;城墙之外,是集体食堂渐次熄火的乡村,粮食调拨的马车在城门口排成长队,持枪士兵仔细核验着每一张调令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寂静。
护城河的水位异常低落,露出深色的淤泥,有附近的居民在淤泥中寻找着一切可食之物:萎蔫的水草、瘦小的螺蛳,甚至树皮,城墙根下,原本熙攘的早市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零星蹲坐的人,面前摆着几件家当——一个搪瓷盆、一件半新的棉袄,希望能换回些许粮食,城墙上“总路线万岁”的标语依然鲜红,但下方斑驳的砖石,却映照着行人菜色的面容。

大雁塔的钟声依旧准时响起,但慈恩寺的香火稀疏了许多,信仰无法充饥,但精神需要寄托,一些老人仍会蹒跚而来,在佛前长久地跪拜,祈求的或许已不是往生的极乐,而是现世的一餐温饱,碑林博物馆的石刻冰冷如昔,颜筋柳骨间记载着盛唐的丰饶,与当下的窘迫形成无声的对比,知识分子和干部们被有组织地参观,讲解员的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,强调着历史的辉煌与克服暂时困难的决心。
而在那些深宅大院和单位筒子楼里,另一种生活逻辑在精密运转,粮票、油票、布票、肉票……这些印着年份和月份的小小纸片,成为比货币更硬的通货,家庭主妇们需要运用惊人的计算能力和人际关系,才能勉强维持一个家庭不至于溃散,夜晚,许多窗口亮着微弱的灯光,人们早早躺下,以保存体力,抵御无时不在的饥饿感,交谈的内容,渐渐从时事政治,缩回到最具体的生存技巧:哪种野菜毒性小,如何将玉米芯磨得更细。

工厂的机器并未完全停转,但节奏明显慢了下来,西安火车站,这个陇海铁路线上的重要枢纽,依然有列车南来北往,但运载“跃进”成果的列车少了,更多的是运送人员的专列——一批批人被动员、被组织,前往更困难的地区支援,或者进入广袤的西部,月台上的送别,少了往日的豪情,多了沉重的叮咛,汽笛长鸣,撕开凝滞的空气,也撕开无数家庭的生活。
1960年的西安,是一座在巨大张力中保持平衡的城市,古老的城墙见证过无数战乱与繁华,但那一年,它见证的是一种无声的、日常的、关乎最基本生存的坚韧,饥饿是真实的,但一种沉默的秩序和惊人的忍耐力,同样真实,人们在体制的框架内,动用一切传统的智慧和非正式的渠道,编织着一张细密的生存之网,口号标语依然描绘着宏伟的蓝图,而锅碗瓢盆之间,则是另一个关乎呼吸与温饱的西安。
这一年,没有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在这座古城发生,有的只是千万个普通人,在粮食与政策的夹缝中,日复一日地丈量着生命的韧性,城墙的阴影拉得很长,它投下的,不仅是一个时代的匮乏,更是一个民族在极端境遇下,那种根植于文化深处的、近乎本能的生存意志,当后世论及西安,多是周秦汉唐的雄风,而1960年的西安,则是一段沉潜的暗流,它不动声色地,在城市的肌理与集体的记忆深处,刻下了另一类难以磨灭的铭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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